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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祖蔚

編輯室報告:導演李安以張愛玲小說〈色,戒〉為本,拍出眾論沸騰的《色—戒》,彷彿也打破了張愛玲小說變為影像必定失敗的魔咒。今、明兩天特地刊出藍祖蔚專訪編劇王蕙玲,窺看從文字到影像之間,進行了怎樣的創造工程。

王蕙玲是台灣影視圈的傳奇作家,學音樂出身的她,卻在劇本寫作上嶄露頭角,寫了20年的影視劇本,王蕙玲產量並不多,電影劇本只完成了《飲食男女》、《夜奔》、《臥虎藏龍》、《候鳥》和《色—戒》五齣,其中有三部是和李安導演合作,「我是幸運的,」回頭看自己的編劇人生,王蕙玲笑著說:「能和李安一合作就是三齣劇本,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而且又能把張愛玲的作品與人生揉合在一起,我只能說人生因緣真的非常神奇。」

配合《色—戒》台灣首映,王蕙玲回到台北,抽空聊起了編劇歷程,短短一小時訪談中,王蕙玲談及了她和李安、張愛玲的淵源,以及創作《色—戒》劇本的心路歷程,「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往往在看似不經意處藏有迷團,愈往下挖,愈感覺深不見底的黑;李安的電影《色—戒》亦然,是迷宮也是藏寶圖,有太多的東西等待大家去挖掘。」王蕙玲說 :「原本覺得創作人應該保持沉默,讓觀眾自己去觸摸電影,但對於創作過程,許多人感到好奇,我也認為值得和大家分享這一種難得工作的經驗。」

問:先談你創作《色—戒》劇本的緣起吧?

答:我必須說人生因緣非常神奇,不是《臥虎藏龍》,我就做不到《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不是李安,我也許永遠不會去碰〈色,戒〉。2001年,因為《臥虎藏龍》獲得了奧斯卡編劇獎的提名,我獲得了一張直飛洛杉磯的機票,參加奧斯卡盛會固然好玩,但是能得走訪張愛玲生前在Westwood的故居,對於我而言更是意義不凡,因為那時我才剛開始要為電視劇腳本大量蒐集張愛玲的各項資料。

張愛玲生前最後落腳的寓所位在羅切斯特大道(Rochester Ave.)10911號上,對街就是一家戲院,剛巧正在演著《臥虎藏龍》,當時我就心想,張愛玲如果還在人世,會不會一晃一晃地慢步走進戲院也來看《臥虎藏龍》呢?畢竟,李安和張愛玲都是最懂得用英文表達東方思想精髓的人啊。

奧斯卡盛會當晚一念閃過,張愛玲最愛漂亮衣裳的,我很想帶著她去走一趟星光大道或者奧斯卡party,聽她如何對美國明星花枝招展的盛況品頭論足一番,那一年起,整整三年的時間我只生活在張愛玲的世界裡,甚至在上海安了家。

2004年我做完公共電視製作的電視劇《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後,以為自己可以將張愛玲的種種都打包了,短期內不會再碰這批資料了,不料,就在李安籌拍《斷背山》前後,他卻告訴我下一部作品就是要改編張愛玲的〈色,戒〉,當時我直覺是:「完了!」因為〈色,戒〉之精練,之難,是讀來最神祕、最參不透的一篇小說,坦白說,我從來沒有衝動(應該說是沒有膽量)想要改編它,一聽說他要做〈色,戒〉,當下我就傻愣在那裡,心裡就想問他:「你何不去找別人?」偏偏李安卻是一個決定要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的人,雖然態度低調,卻是眼前就算有三座大山橫亙在前,他也一定會跨越征服過去的人,除了拔刀相助,我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問:從1980年代開始,台灣和香港有多位導演都試圖改編張愛玲的小說,成績都不盡理想,她的文字魔障總讓導演在雕琢意象的同時,都跳脫不了張愛玲的文字魔障,不得不用字幕卡夾雜幾句書中精彩文句,改編〈色,戒〉之前,你不擔心嗎?

答:張愛玲的文字是華麗的,太多導演都急著捕捉或者複製潛藏在文字之間的意像,千言萬語都想要轉化成影像,所以我常說改編張愛玲的小說,就像面對著一次文字獄的挑戰:你一旦落進她的文字中,就如同坐進了監牢之中,再難翻轉脫身了。過去五十年來,喜愛張愛玲作品的文藝青年,少有人不活在張愛玲巨大的文字魅影之中的。

張愛玲每完成一個作品就像建立了一個廢墟,你只能去憑弔,不可能再造以取而代之的,她一造好文字堡壘,人就走了,但是殘影如廢墟卻一直在讀者眼前徘徊不去,任誰都不可能複製,李安與其他導演最大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從來不是張迷,從來沒有想過要複製張愛玲的文字影像,沒有膜拜之心,才能優遊自在,才有可能重新創造小說在文字之外的另一種生命我則是因為編寫《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的電視劇,參考閱讀了大量的相關資料,其中有關他第二任丈夫賴雅(Fedinand Reyter)的日記,更是非常珍貴的第一手素材,賴雅受過紮實的記者訓練,即使日記寫作也像一則則的新聞報導,儘管都是芝麻蒜皮的生活瑣事,對我而言卻像是提供了非常詳細的祕密攝影機,讓我得能窺見張愛玲下半生的有如「在荊棘中穿梭」的真實人生,更加體會她的冷調與深情的人生情貌。

再加上《人間四月天》和《她從海上來》的導演丁亞民,當年曾和朱天文姐妹一起認識了胡蘭成,在工作中他們也提供了汪政府時期胡蘭成撰寫的政論等等與當年第一手接觸的見聞實錄,使我對張愛玲的一生及作品都有了更深入寬廣的認識當李安決定要拍〈色,戒〉 ,我只心中冥冥有感,莫非三年的努力有其必然的意義和目的?

做為一位小說家,早慧的張愛玲,最精采的作品大約就在她25歲前即已完全展示出來了,轉赴香港美國以後,寫作難免有為了謀生而寫的壓抑。〈色,戒〉卻是她到了50歲才發表的作品,精工細琢磨寫十年,文壇行家都明白,那是她的作品中最精煉的寶石,堪稱是極品中的極品,層次之深,耐人尋味。故事是不是採集了鄭蘋如暗殺丁默?事件?是不是試圖暗示解說她和胡蘭成之間的情仇恩怨?其實都不是重點,她在創作小說時所用的技巧,以及最後完成的作品登峰造極,才是對張愛玲投以讚歎的關鍵所在。

問:長篇小說因為事件多,人物雜,改編成電影,通常就得刪砍挪移;短篇小說則是文意精練,字字珠璣,要擴大成為劇情長片,在不失原味的情況下加油添醋,就是許多改編工程必要的手段,你如何著手的呢?

答:我的第一稿,其實就像拆鬧鐘一樣,把〈色,戒〉的小說整個切碎拆散,索性徹底地把它解體了。

為什麼?一切只因為我一直認為〈色,戒〉是一篇無法改編的小說,文字之間有太多的空白,三言兩語就講完了一場戰爭,但是你只要細看張愛玲的文字,其實她的一生都縮影在〈色,戒〉的小說之中。整個人的老辣和銳利都淹沒在字裡行間之中,她又是文字的精算師,有人說〈色,戒〉是張愛玲自己的故事,她卻有本事把自己細細隱藏在文字之中,又時而又呼之欲出,面對她大段精練的文字描寫往往在電影改編上全無用武之地,而戲劇關鍵處常常如同兩張蓋住的王牌沒頭沒腦的一筆就掠過,張愛玲是曹雪芹的知音,這恐怕是我們後人讀她時不能忘記的重要線索。面對這麼廣大的文字魔障,把小說全拆了,就是我自以為脫困的唯一方式。

原著用一場牌局做主軸,兩位主角就在牌局前後,思想一再閃回,故事就說完了。看起來,結構並不複雜,但是文字底層下卻潛藏遮蓋了太多的東西,於是我根本不管原著的故事架構為何,先拆了再說,拆了才知道裡面有多少零件?多少空隙?

用什麼方式結構組合起來的?我把原著的一字一句全都像零件一樣給拆下來,給一個編號,給一個位置,了解張愛玲把這副零件這樣擺,到底在想什麼?

問:在拆解和還原拼組的過程中,你遇到的第一個瓶頸是什麼?

答:梁閏生。

讀〈色,戒〉時,我最震撼,或說最過不去的就是梁閏生事件,我看到張愛玲筆下的冷酷,王佳芝要色誘易先生,就得先開苞,同學之間只有梁潤生有性經驗,卻是嫖妓來的,要犧牲,就得便宜了他,同學們是商量過的,而鄺裕民絕無可能挺身而出,所以輪到梁閏生,還要讓王佳芝帶著怕染髒病的憂慮,只能怪自己傻。張愛玲三言兩語就交代了王佳芝的心情起伏,我卻是看了如同芥末衝鼻頭皮發脹,始終過不了這一關,因為我寫不出如此天真的壞,我常常要問李安:「梁閏生到底長什麼樣子?她怎麼可以?他們怎麼可以?」小說中,王佳芝後來怎麼鬧僵、懊悔的,同學間如何避嫌疑,甚至一度可能喜歡鄺裕民的她,結果還是恨了他,這些散落各地的文字,看似不經意,卻都有脈絡可循的,切碎之後,也才能任由串連的線頭來重組。

問:所以原著中只有一句:「也不止這一夜。」到了你們手上就成了王佳芝、梁閏生二試雲雨情的素材藍本了?

答:是的。雖然只是一個短場幾句話,此處的艱難對我而言是整個故事的痛點,也許要從最純真的友情開始摧殘起而後此去一路……

問:拆掉之後,就要重組,經過重新組裝,模糊的人影就可以逐漸浮現了,這時,最關鍵的人影是誰?

答:易先生。

回頭再看〈色,戒〉小說,最初感覺易先生除了鼠相外貌和特工工作的習性之外,其他資訊幾乎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小說的前五分之四,他簡直像空氣一樣,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最後的五分之一,心理活動突然轉到他身上,結尾高潮戲分全在他身上。張愛玲沒寫的,我們得找到,這樣觀眾才能看見,所以我們要開始去拼貼易先生的人格、出身和工作性質,才能整理出他內在的壓力和觀察他扭曲的性格。這種拼貼工程就是一片一片做,對了,就留著,不對,就丟掉,直到最後,電影裡的易先生走出來了,並且仍與小說裡的人遙相呼應。

我是先就著戴笠的模樣來寫易先生的,還要研究有關汪政府特工機關76號的相關資料,查考當時發生的各種有組織或沒組織的暗殺行動,透過上海社科院近年來各種陸續出版解密的近代史資料,才發現其實在上海孤島時期有多起的暗殺行動甚為荒謬,往往是沒有嚴格訓練的熱血青年一時衝動就幹,和小說裡一群大學生演話劇轉成情報工作者一樣。汪政府和重慶政府之間互通款曲,私下往來的曖昧情勢,也更添了那個年代的價值錯亂。其實,不管是鄺裕民、老吳和老易,看似立場不同實則都走在同一條不歸路上,李安說今天的鄺是明天的老吳,今天的老吳當然也就可能是明天的易先生。那鼠相的後面不也曾是掛在易先生書房牆上的那個英挺青年嗎?

問:讓每個人物的情貌清楚浮現,當然是電影劇本的重要工程,從結果論來看,看完電影,確實發現妳穿鑽進了張愛玲的文字底層挖出了她埋在其中的情緒與含意,讓演員演出了各種必需交代的心理轉折細節,其中,有關王佳芝的身世和心情,你就自行加了不少料,讓我們看到了她和父親的矛盾心情,也暗示了她想要前往英國的心理,為什麼?

答:我們增加的部份有許多是張愛玲個人的生命脈絡。

當我們在摸索王佳芝,尋找她的身影時,幾番尋思,感覺在這世界上,似乎沒有比張愛玲更像王佳芝的人了。真實生活中,她嫁給胡蘭成,背負上文化漢奸的罪名,即使真事隱去,但是港大的生活經歷,戰亂中沒有家庭與親情的描寫,孤單的和幾個話劇社同學相依相伴,一次話劇體驗讓她綻放青春的光芒,還有那些喃喃自語的心情,只覺眼前走過來的是一個王佳芝、走過去的是一個張愛玲的背影。

小說中沒有交代王佳芝和家人的關係,所以我就把張愛玲的身世揉進王佳芝生命裡,張愛玲的母親從小就離開她到法國去念書,她也感受不到父愛,父親的再娶也讓她痛哭,她一直想要去英國念書,但是命運總是唾手可得的時機就翻盤不見了,先是通過了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卻因為歐戰爆發,去不成英國,只能轉往香港大學就讀,就在她爭取到全額獎學金,甚至可以保送到英國念大學時,又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而泡了湯。參考張愛玲的故事,替王佳芝添加入她對父親的愛恨情結,也找一些她對易先生這樣的男人某種心理上的投射。另外,則是張愛玲的文字處處令人費解。

王佳芝發動暗殺行動前打了電話給鄺裕民,交代訊息之後,張愛玲卻突然來了一句「片刻的沉默」。這個突然的停頓到底在暗示什麼?她是在躊躇遲疑什麼呢?關鍵時刻突然感到對鄉音的依戀,還是對發出鄉音的那個人的依戀,你看幾百次小說都會記得在電話進行中有一個點如同唱片跳針一樣在同一處重複發生,再往下探索,愛情的DNA彷彿就在其中。(待續)

資料來源:自由時報2007年10月8日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7/new/oct/8/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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